人民日報聚焦:景邁山的古茶樹

人民日報聚焦:景邁山的古茶樹

4閱讀 2023-11-20 03:37 行業(yè)

從景邁山回來有陣子了,心思還牽掛著那里。

那浩瀚無邊的云海,那隨處蕩漾的綠意,那蒼干虬枝的古茶林,還有那由遠及近的牛鈴聲,茶杯里的一縷蘭香,村寨里一個不期而遇的微笑……樁樁幕幕,化作“不愿出山”的留戀。

在云南,我走過數(shù)不清的山地,或豐饒或貧瘠,或壯闊或秀麗,或知名或無名,都不似景邁那樣予人如此長久的回味。世界遺產(chǎn)景邁山是座文化富礦,一亮相便驚艷了世人。

我數(shù)次到景邁山采訪,在莽莽蒼蒼中行走,與山對話,與茶對話,在村村寨寨間追問。游目騁懷之處,有對一方水土的省視,對山鄉(xiāng)巨變的慨嘆。以媒體人的視角讀山,品咂無盡的“景邁味道”……

初次來到景邁山,我就睜大了眼睛——到處都是鮮活的氣象。眼前的植物,能叫上名來的沒幾種。在“生物王國”云南,待久了便愧于自己知識的匱乏:不識于鳥獸草木之名。只認得滿眼的綠,飽滿的、光亮的、夸張的,連綿鋪展在天地之間,四季輪回中變化不大。景邁山?jīng)]有秋的肅殺和冬的寂寥,長年涌動著夏的生機。

正沉醉間,一場急雨不期而至。沒來由似的,風起了,林間唰唰作響,雨像是先躲起來,等人近了才一閃而出。人也不需慌張,有頭頂葉子護著,雨落到身上還得一會兒。我兀自以為,雨是風抖落了葉子上的水。等人找好地方躲避,雨才痛痛快快地下起來,扯天扯地彌漫群山。

等不了多大會兒,雨撒夠歡了,把四周洗得澄澈,就謝幕了。太陽出來格外明亮,葉尖上的小水滴晶瑩剔透,宛如一串音符,真?zhèn)€看不夠!

雨停了,我繼續(xù)走,細細看山上的房舍。房舍多用木、石和瓦建成,樣式為亞熱帶常見的干欄式,一副通透質樸的樣子。斜屋面上灰黑色的掛瓦越舊越耐看,晴雨皆宜。掛瓦吸足了雨水,會長出蕨類或石斛花,屋頂之上,茂盛的高山榕伸出肥厚碩大的葉片,風過時“手舞足蹈”,唰啦唰啦,響聲也大。再往上看,湛藍的天空那么高遠。

景邁山的季節(jié)大概可分作雨季和干季,雨季易濕冷,干季晝夜溫差大,火塘都是離不了的。云南山地上的居民都愛火塘,以前把它放在木頭房子的中間位置,煙熏火燎間,飯熟了,茶香了。火塘還兼防蟲、烘干之用。如今生活好了,磚瓦房的墻壁刷了白,做飯有電磁爐、取暖有電暖器,火塘如何安放?

經(jīng)南朗河上的小橋,過景邁山寨門,車子沿彈石路咯噔咯噔向上,仙貢家就在路邊。她家是山上最早一批開民宿的,一棵大榕樹遮住了半個院子,亭子下有個火塘。火塘并不復雜:以硬土為底,磚石砌沿,放個鐵三腳架即可。山上不缺柴火,有火才像個家。仙貢父親把火撥旺,茶水壺燒得滋滋響,火光映紅臉龐,故事在你一言我一語中流淌。

聽說,以前山上房子四面透風,加之沒有電視、手機,漆黑的夜里,火塘照亮的地方就是客廳。圍著火塘說話,茶燒好先敬老人,老祖母講她小時候聽來的故事。夜深了,老人挨近火塘就睡著了——在仙貢家火塘邊敘談,我看得出景邁山尊老的禮俗,勾起片片鄉(xiāng)愁。

景邁山上古風存:寨子有寨門寨心,人們把大自然的花紋穿在身上,興起時唱歌跳舞喝酒。綠水青山間,大金塔巍然矗立,細長的塔尖向瓦藍的天空訴說。走走停停,一不小心,你就跟合抱的大樹撞個滿懷。

印象最深的,還是東一片西一片的古茶林。五片古茶林、九個傳統(tǒng)村落和三片分隔防護林,是這處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的構成要素。約公元10—14世紀,景邁山先民在遷徙途中發(fā)現(xiàn)了這片野生茶林,從此定居下來。先祖留下遺訓:我將去,留何物?唯茶樹,代代傳……

不只是景邁山,云南南部的廣袤山區(qū),隱藏著無數(shù)古茶林。人工栽培的古茶樹茶園,面積有六十多萬畝之巨,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、臨滄市和普洱市為其中翹楚。業(yè)內普遍認定,樹齡百年以上的茶樹可稱古茶樹。每年春天來臨,搭架子爬樹采茶成為云南茶園里的奇觀,其中不乏身手敏捷的古稀老人。

古茶林既然稱“林”,除了茶樹高大連片,還和茶林混生有關,也就是茶林長在森林里——從高處、遠處看,很難分清是茶園還是森林。綠草織毯、大樹華蓋的茶林里,有古人的生態(tài)智慧:那時候沒有農(nóng)藥,為了防病蟲害,也為了抵御寒潮侵襲,古人利用大自然的生態(tài)平衡來保護茶樹,讓萬物自由生長,花蜘蛛吃害蟲,茶樹與森林聲息相通。我不禁聯(lián)想:一杯古樹茶湯里,大自然的信息密碼何其多!

近二十年來,由于人們對自然生態(tài)的贊譽,云南古樹茶價格一路攀升。要不然,單從茶樹的產(chǎn)量和采摘便利來看,或許古茶園早被淘汰了。曾經(jīng)有那么一段過往,大面積的古茶林被改造成豐產(chǎn)的臺地式茶園,彎腰就能采茶。而如今,景邁山的古茶林景觀,成了現(xiàn)代化茶園前茶樹種植方式的孑遺代表。或許群山連綿的偏遠閉塞,倒也“因禍得福”,保存了這一片古意。

作為一種傳統(tǒng)山地農(nóng)業(yè)模式,古茶林對現(xiàn)代生產(chǎn)真有用嗎?古老的技藝價值幾何?景邁山芒景村的老支書南康,邊烤茶邊回答我這個疑問。

在窗明幾凈的家里,南康回憶起生態(tài)茶園改造的過程。21世紀初,因為大量用農(nóng)藥,景邁山高產(chǎn)的“臺地茶”賣不上價,茶農(nóng)們也深受其害:采茶人懨懨的沒精神,臉色都黃白。如何減少甚而不用農(nóng)藥?景邁山人汲取了古茶林的生態(tài)智慧,把密植的茶樹間稀,再在茶園中栽種香樟、山櫻花、多依樹等,通過仿造古茶林環(huán)境,“喚醒”茶樹千萬年的“生態(tài)記憶”?,F(xiàn)如今,這種“返古”的生態(tài)茶園改造已在云南推廣,可謂生態(tài)和經(jīng)濟價值比翼雙飛。

在翁基村,如果從空中俯瞰,會發(fā)現(xiàn)寨子一圈都有大樹,大樹是寨子的邊界,也是環(huán)境承載能力的標尺,寨子里的人裝不下時,就要尋地另辟新寨了。

我被這傳統(tǒng)的智慧震撼了,了解越多,越能領會文化遺產(chǎn)背后的土地倫理,越驚詫于天人合一的豐富細節(jié)——古老的生存智慧和諧又精妙、唯美又科學。

茶是景邁山的靈魂。

生活中茶是禮品,是男女傳情達意的信物,提親、定親都離不開茶,婚禮前要帶上茶去祭拜,請求祖先神靈保佑幸福;婚禮時新人要對父母、長輩、客人依次敬茶。在山下的“古茶林文化景觀”展示中心,我看到當?shù)氐摹安杓怼绷曀祝航Y婚請客、喪事辦理、蓋新房等,須用芭蕉葉包上茶葉和兩只蠟燭,再用竹篾捆扎,作為鄭重邀約的請柬。

景邁山的景邁和芒景主要是傣族和布朗族村寨,村民九成以上以茶為生,茶葉收入占總收入的九成多。因茶的利潤,村民大多數(shù)得以留在山上,茶葉還吸引年輕人返鄉(xiāng)創(chuàng)業(yè),讓一座青山古老又年輕。

在糯崗古寨,我遇見了巖烈,一個滿臉熱情真誠的青年。巖烈白天做茶,晚上和天南地北的游客交流,讓他意識到家鄉(xiāng)文化的寶貴。雖然只讀過初中,他同樣去普洱市學習茶葉審評,用現(xiàn)代知識豐富大腦。巖烈還開了小網(wǎng)店,朋友圈里加的好友,從黑龍江到海南的都有。

我慢下腳步,任四周的風景在眼前流轉。門口的青石板路上游客來來往往,木頭老房子韻味十足,房后芭蕉葉和鳳尾竹在風中搖曳。巖烈一身傣裝,講起茶葉包裝設計頭頭是道,讓人有幾分“穿越感”。

傳統(tǒng)和現(xiàn)代交織,景邁山的活力無處不在:苗條的傣族少女“小卜哨”們做起直播,外國人來開了“雨林韻味”咖啡館,創(chuàng)意集市上擺著十里八鄉(xiāng)的土貨,布朗族老人能說普通話,連房子也迭代變遷。

景邁山上傳統(tǒng)的干欄式民居比現(xiàn)在低矮昏暗,一般是兩層的吊腳木樓,上層住人,下層堆雜物和養(yǎng)牲畜,雞鳴狗叫就在腳下。如果時間再往前推,山上的房子還是更簡陋的茅草房杈杈房——竹子或木頭撐起狹窄框架,上面覆蓋茅草,更像個“窩棚”。

如今,房子長高大了,也更結實了。一樓硬化能停車、能擺餐桌開農(nóng)家樂,房子墻壁、地板加固改造后,抽水馬桶歷史性地上樓進房間了。三十來年變了三代,撫今追昔,景邁山上住房在拔節(jié)生長,生活也芝麻開花。

景邁山的活力,是綿綿用力,透著自信與從容。

仙貢經(jīng)營著客棧和茶業(yè)生意,她看重的不是家里村里古樹茶有多少,而是質量有多好。她感慨,小散弱仍是產(chǎn)業(yè)現(xiàn)狀,一心想著用合作社把標準定出來、提起來。芒景村的南康老書記,如今正在忙企業(yè)誠信聯(lián)盟的事,還花幾千元做了茶葉檢測報告。

南康呷一口茶說,申遺成功的好消息,比送來幾車金子銀子還高興,但高興不能過了頭,保護還是第一位。景邁大寨小學校長對我說,還是希望更多孩子從小就接受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熏陶,再大的世界遺產(chǎn)也得有真感情。

景邁山的早晨,比城市里來得晚些。如夢似幻的霧靄不愿散去,深呼吸一口,甜絲絲的。循著遠處傳來的牛鈴叮叮當當聲,我信步走入一條林間小徑,踩著綿軟落葉,有時會被低垂的蛛絲攔住,有時會撞見一只松鼠。人在草木間,仿佛也變成一株草木,由靜而定,身心調和。

景邁山的日子圍著茶轉,茶水涵養(yǎng)著景邁山人平和敦厚的性情。這里沒有高高的院墻,也無需保安,真正夜不閉戶。

有專家總結,景邁山申遺成功后挑戰(zhàn)有三:一是旅游發(fā)展的風險,人來太多了,破壞古茶林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;二是產(chǎn)業(yè)發(fā)展的風險,錢多了,村寨居民利益分配不均;三是文化傳承的風險,外來文化沖擊多了,景邁山傳統(tǒng)文化的內驅力弱化。

雖然申遺成功名噪一時,景邁山人還秉承“山上安靜,山下熱鬧”的信念,山上做減法,讓骨子里的靜氣和定力傳承下去。

山上芒景村有棵“蜂神樹”:六十多個書包大小的扇形蜂巢,長在十多層樓高的樹干上,在陽光下流汁淌蜜,遠觀如碩大琥珀。樹冠周圍蜜蜂成群飛舞,微風過處,隱約有甜香飄來。這種蜜蜂當?shù)厮追Q“大掛蜂”,是“環(huán)境哨兵”,如此多蜂巢齊聚一樹,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之好,可見一斑?!胺渖駱洹彪m然沒人看管,多少年來,當?shù)貜膩頉]人去動樹上的蜂蜜。

早在2007年前后,因為茶葉價格上升快,有些村民和客商把外地便宜茶葉拉上景邁山,冒充本地茶葉賣以牟取暴利。村民自發(fā)組織起來,在各進山口看守,進山的車輛要挨個檢查。有一次沒收了上千斤的外來劣質茶葉,直接倒進茶園里當綠肥了。不炒作、不放任,不賺快錢昧心錢,就這樣,摻雜使假的茶葉被堵在景邁山外。

我聽說,景邁山底下有個世界級的大鐵礦,為了保護遺產(chǎn)和家園,人們自愿選擇封藏之。正如祖先教導的:永續(xù)利用才是寶藏。景邁山人承諾:“我們是大地之子、景邁山之子……作為現(xiàn)代人,在改善生活質量的同時,決不對自然界過度索取。我們要保護和尊重各民族傳統(tǒng)的生活方式、建筑風貌,保護景邁山的每一棵參天大樹、每一塊古老茶園、每一縷陽光、每一寸土地、每一捧水……”

景邁山下,一個“全球首座萬噸智能茶窖藏空間”項目正在施工,腳手架一天天長高。項目雖然現(xiàn)代化,但和景邁山?jīng)]有違和感,世界遺產(chǎn)的桂冠配得上前衛(wèi)潮流的理念。項目負責人對此感慨頗深:生態(tài)加文化,養(yǎng)眼又養(yǎng)心,那些來自大城市的客戶,在景邁山旅居一陣子,會在篝火晚會上落下淚來。

我參加過這樣的篝火晚會。月明星稀之夜,山里天朗氣清,篝火熊熊燃起來,當?shù)厝罕娚碇⒀b,既唱低回婉轉的情歌,也唱高亢熱烈的祝酒歌。那是來自大地深處的歌聲,是沾著泥土氣息的舞蹈。大家的笑意,如清風,如明月。

我也被感動,被鼓舞,與大家手拉手圍著篝火打跳,歡笑在山間回蕩。此情此景,怎么能不撥動我的心弦?(徐元鋒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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