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西湖鄉(xiāng)桃墅村出來,沿縣道往東北方向行三十里,便又來到該鄉(xiāng)的磻溪村,也就是本地人口中的“磻村”。跟桃墅一樣,磻溪也是越國公汪華后人的聚居之地,兩地村民本就一脈同宗。相較桃墅以交通便利、商貿興盛置鎮(zhèn)千年又有不同,磻溪人家因山所囿、世代躬耕于浮北,直至清末方才憑得一盞浮紅茶讓“磻溪”聲名漸顯。
“摘葉為茗、坯土為器。”依宋人汪肩吾《昌江風土記》所載,自唐代起,浮梁百姓營生循地域而分,浮東、浮南水土宜陶,民眾多事瓷為業(yè),浮西、浮北峰巒疊嶂,百姓則多以種茶為生。
▲磻溪汪氏宗祠
磻溪地處浮北深處,地理坐標東經117°17′、北緯29°56',正是茶葉栽培黃金緯度帶——北緯三十度之最核心區(qū)域。受季風影響,這里光照充足、雨熱同期、溫暖濕潤,更兼四周葛坪、青龍諸峰林立,植被繁茂、紅壤肥沃,正是茶樹生長絕佳之地。磻溪先民占地利諳天時,遍植茶樹于山野,家家戶戶制茶賣茶,倒也安居樂業(yè),只是繁鬧景象較之別處商貿市鎮(zhèn)稍有所遜。
磻溪聞達緣起浮紅。浮紅,浮梁工夫紅茶的簡稱。起初,浮梁并無紅茶,唐宋元明數百年,先團茶后散茶,茶形雖有所變,茶湯卻是一致,統(tǒng)而皆稱綠茶?!案×红ㄖ荩f國來求”“商人重利輕別離,前月浮梁買茶去”……浮梁茶隨歷代名人文評譽滿天下。清初,閩紅異軍突起,首經海路進入英國宮廷,成為上流社會奢侈生活象征。繼后,動亂頻發(fā),京廣水道衰落,海運取代河運,英國茶商恃船堅炮利壟斷紅茶外銷以牟暴利,歐洲原有綠茶市場漸被閩紅替代,綠茶外銷渠道受阻,市場急劇萎縮,浮梁茶業(yè)陷入前所未有產銷兩難困境。
困則思變,浮梁茶人開始探尋解決之法。磻溪地處贛皖兩省交界,村人十之八九以茶為生,求變心情更加迫切,清嘉慶年間,雖有村中茶人制成“上上烏龍茶”,卻因諸多因素未能成得氣候。直至清末,閩紅制茶工藝始經鉛山傳出福建。光緒二年,皖籍茶商于鄰縣秋浦設莊監(jiān)制紅茶,磻溪茶人憑毗鄰之便捷足先登,掌握紅茶全套制作工藝。翌年春間,該村茶莊仿制紅茶成功,觀之條索緊致烏潤、茶湯明亮紅艷,品則甘鮮醇厚,相較閩紅更添一縷蘭花清香,實為紅茶之難得精品。
磻溪紅茶一炮而紅,村人覷其憑其色香味俱佳供不應求,自就上門求取茶經。當年起,同村茶人皆以紅茶獲利匪淺,次年,周邊村鎮(zhèn)悉數步趨磻村“綠改紅”,紅茶制作始在浮北扎下深根。
紅茶屬全發(fā)酵茶,相比綠茶“炒青、揉捻、干燥”傳統(tǒng)流程,磻溪茶人摒棄“炒青”,另在“萎凋、發(fā)酵”工藝上下足工夫。
▲磻溪新茶園
清明過后,天氣漸暖,萬物勃發(fā),茶樹嫩蕊簇立枝頭。日上三竿,山間霧氣散去,茶芽葉表面水分蒸發(fā),正是采擷最佳時刻。大筐小簍滿載鮮葉而歸,均勻攤于曬簟、竹匾之上。春日暖陽、微風輕拂,看芽葉顏色由嫩綠變暗綠、葉片因水分流失稍稍卷曲,捧一捧近聞,草木清香中一縷甜酸若有似無,擇一片輕捻,微蔫、微軟、微韌,萎凋得恰到好處。
揉捻是磻溪茶農千百年傳承的拿手技藝,工具、手法、力度、時長皆有講究。竹制茶簾疏密有間、韌性張弛,最是適宜揉茶之器。揉茶須用暗勁,茶簾之上,雙手攏住一團嫩葉順時針勻速揉捻,旨在捻出緊密條索、塑造美觀茶形,更在揉破芽葉細胞組織,讓茶汁溢聚于條索表面,既增其外觀油潤光澤,亦能加速多酚類化合物的酶促氧化,讓茶葉內含的多酚類、芳香類揮發(fā)物質更易于沖泡浸出,從而提升茶湯濃度和鮮香度。
如果說揉捻是物理作用,能使茶葉塑形、茶汁聚味,那么發(fā)酵就是一場化學反應,是紅茶色香味能否形成的關鍵。與閩人用木桶作發(fā)酵容器不同,磻溪茶人另辟蹊徑以竹簍為容器,只因竹簍孔隙流通空氣,更利芽葉氧化發(fā)酵。十斤揉捻葉裝一簍壓實,另以濕布覆蓋簍口,歸置齊整進房捂起。經驗到時,茶人只需伸手一探簍中溫度,即可精準控制發(fā)酵時長。時辰到,掀布取出毛茶,看芽葉潤濕、條索紅勻,再聞已是茶香裊裊,難尋草青之氣。
紅茶制作四部曲,磻溪茶人不敢馬虎任何一處環(huán)節(jié)。毛茶濕坯還在簍中,所有干燥紅茶的物什早已準備停當。青岡木燒成的烰煤是村民貓冬取暖神器,熱力綿長持久正好用來烘焙濕坯。竹編茶焙密而有隙,覆上一塊厚棉布,籠得住火、散得去熱,最能保證茶色茶味。火力大小全靠經驗掌控,初上茶焙,毛茶濕重,急火炙起水霧一片,焙內高熱迅速隔斷酶促氧化,毛茶發(fā)酵歇停,正是茶黃素茶紅素及各類芳香物質斂聚好時機。待棉布上方水汽漸無,掀起一角,看茶條收縮,觸之有聲,添锨爐灰掩住烰煤火力。小火慢焙既可散盡草青之氣,更在激出并沉淀高沸點芳香物質,獲添濃郁茶香。
時間到,滿屋茶香中揭布驗茶。拈一撮入茶碗,觀其條索緊細勻直、色澤烏潤有光。沖入沸水,看茶條舒展、茶湯浸出,水色紅艷明亮。淺嘬一口,香氣高醇、甘甜鮮嫩,再呡入喉細品,甘厚鮮美之余另有一絲蘭香馥郁口中。果然一碗色香味俱佳浮梁紅茶。
靠山吃山,千百年間,村人守著大山種茶、制茶、售茶,早將茶葉揉進骨里、沁入血中。曾幾何時,綠茶滯銷、茶莊歇業(yè)、茶山荒蕪,磻溪茶業(yè)一片蕭條。何曾想到,只因一盞紅茶,磻溪竟又如魚得水般活泛起來。
紅茶市場多在海外,“十口通商”之后海運興起,磻溪茶人審時度勢調整售茶方向,攜精制紅茶或走建德入長江運至上海,自有美英茶商爭相采購裝船遠銷歐美,或沿昌江泛鄱陽湖抵達九江、漢口兩處新口岸,再經俄國茶商之手漂洋過海一路北上。伴隨紅茶行銷外洋,磻溪終在整個紅茶市場掙得一席之地,銷售路徑愈發(fā)寬泛起來,村中茶莊茶號亦就越開越多。鼎盛時期,小小一個磻溪竟有24家茶莊茶號,磻溪茶幾成浮梁紅茶代名詞,汪姓茶商名頭更在口岸日漸崛起。九江茶市譽稱汪宗潛為“九江王”、上海茶市“不見浮梁紅茶不開秤,沒有汪乙照防偽商標不驗貨,不見摶鵬印鑒不付款”、漢口茶市“汪東楨紅茶不上市,洋商不復議定價格”……
時光流轉,口岸盛行的規(guī)矩早成為村人曾經的回憶。歲月更迭,新時代浮梁茶業(yè)又煥生機,試看浮紅發(fā)軔地,且期磻溪續(xù)傳奇!
文圖:汪武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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