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作者為北京建筑大學兼職教授戴榮里先生，中國作協(xié)會員，第七屆冰心散文獎獲得者。
茶桌上的經(jīng)濟學
我不善喝茶，但被人喊著去喝茶的機會倒是有的。不少喜歡茶的人，喜歡在茶桌旁高談闊論。茶去樓空，有時茶是凄冷的東西；人走茶涼，茶里又藏著人情世故。因為在企業(yè)里工作，好多協(xié)議與合同，就是在茶桌上完成的。茶桌上的雙方，能在喝茶時，把一條條合同，理順了，捋直了，達到雙方滿意，最后簽字畫押，最冷靜的協(xié)議要在茶桌上談，會議室里簽，既有人情味，又有儀式感；喜歡在酒桌上談協(xié)議的，暗地里藏著千軍萬馬和諸多陷阱，往往是一方裝傻，另一方裝糊涂，推杯換盞之中就把協(xié)議簽了，這樣的時刻，比在茶桌上驚險。
很少見在茶桌上談情說愛的，茶桌上的舒緩，會使加溫的情感變得荒涼起來，愛和被愛者都不希望這樣。愛是不計成本的浪費，在茶桌上談愛，是把濃烈稀釋成無味，所以茶桌上似乎不適合談情說愛。倒適合談藝術，談古今中外，談冗長的電視劇的結構，或者談大街上正流行的奇聞異事。
表演茶藝的小姐，手勢像茶煙一樣揮灑開去，滿屋里就是茶香了；茶是茶自身的出賣者，脫盡了菁華，就脫盡了自己；此茶也是彼茶的出賣者，互相吹捧中也含著互相比較和互相踐踏。茶藝表演者，難以自圓其說。一餅茶樹立一種味道，萬種茶卻只有一個鼻祖。湊近了去，滿杯子的香氣，遠離看茶室，一切也就忘了。茶杯由大變小的過程，似乎就是人逐漸獨立化的過程。一只大碗，你喝一口，我喝一口，雖然是轉(zhuǎn)著喝，難免沒有交集，碰上口臭的人，喝一口茶，茶香裹著口臭，能飲不能說，肚子里犯嘀咕；倒是一人一杯子端了，清清的香，疏離的茶葉瓣，品嘗也罷，觀賞也罷，終是妙趣。妙趣是屬于個體化的享受，集體了，就耗費過大的成本。就如鄉(xiāng)下，一家人有紅白事，全村人都知道；而在城市里，上下樓有紅白事，未必能知。同一種茶，張三和李四的體驗未必相同。有人喜酸，對香茶未必欣賞；有人喜堿，對甜茶同樣喜愛。
茶商對茶的推崇，藏在無形之中，常使不懂茶的人上當，喝茶的過程也就是茶商釣魚的過程；善良的茶商，會把誘餌放大一點；惡毒的茶商，會在冷峻中讓你體驗茶的苦澀，他會說苦茶過后就是甜，你隨著他的概念回味甜，那叫苦甜。每個溫文爾雅的茶商都藏著宰人的技巧。不管你信不信，反正茶商之間信了。做茶商的最好是美女，美女容易讓人失去戒備心，越美的美女，越容易把最差的茶當作經(jīng)年善存而典當出去。
琴聲在茶社里，是最好的幫兇，或者說干脆是誘人的鴉片。在雅致的環(huán)境里，茶，可以讓一個人失去最后的警惕。和酒后的寬衣解帶不同，這是在無意識下的自我投誠，無論是請喝茶者還是表演茶藝者，此刻已經(jīng)進入了虛幻的狀態(tài)，他（們）幻想的事情就實現(xiàn)在一碗清湯或者濁液里。
我對茶世界感受不深，皆因為我對茶認識的膚淺。習慣了在工地上用大茶缸子喝茶，那時喝茉莉花茶，茉莉花茶的香氣，對勞動人們最友好，未喝先聞香，喝透出身汗，爽利而解乏，全沒有城里人喝茶的繁瑣與講究。喝茉莉花茶的工程人，不掙錢，但活得自在。
在北京，去過很多次茶社，在茶社里，聽到和看到，不少讓人驚詫的聲音談成了，有些可以用錢來衡量，有些卻只能用一生去揣度，有些需要用高等數(shù)學去計量，而有些則有著玄之又玄的味道。茶里有經(jīng)濟學，很深的經(jīng)濟學，永遠研究不透的經(jīng)濟學。
我喜歡一個人在家靜坐著，或者在辦公室里，掬一杯凈水，思索茶室里的推杯換盞，我不喜歡喝茶，但我對茶室里的經(jīng)濟學感興趣。這樣的研究，或許會對社會有益吧！我這樣想著，茶杯里的茶已經(jīng)涼了，涼成一杯潔凈，沒有茶好看，卻比茶透明。
（2019.1.25寫于京城寓所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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